John | 曲

Reflection in Transition

年门

读特德·姜的短篇小说集《呼吸》中《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》后我做的梦

曲政 / 2020-05-23


我在黄浦江边跑步,过了卢浦大桥,就是后滩公园路段。今天我没有照例从桥柱左边绕过去,而是走了靠近江岸的一侧。这条路我不常走,放慢了脚步。我发现前面有个生满铁锈的雕塑,像门一样横跨在木板路上。我径直穿过去,心里一震,感觉跑得不对劲。

眼前还是水草丰满,脚下的木板却斑驳不堪。抬头望向江对面,高楼林立,衬托得老婆单位那片的大厦群就像七个小矮人。

我改跑为走,想买瓶水。找到自动贩卖机,盯了半天,却看不懂怎么扫码付钱。正要去看看别处时,它落下了一瓶农夫山泉,同时发出声音说:“曲贝贝同学,这是给你的水,款项已经代付,请您享用。”我心里纳闷说:“怎么我没点水,它就帮我选了?我没付钱,它怎么就给我水?这水我喝是不喝?”我正发愣呢,感觉有光闪了两下,一看是身边的路灯亮了,它黑黑的半圆,里面朦胧还有瞳孔,搞得像是监控摄像头。路灯杆子也出声了:“曲贝贝同学,请您到江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,十分钟后您的一位亲人会过来。”我搞不懂它怎么能认出来我,怎么敢命令我。中年大叔还怕谁,等就等一会儿呗。我就坐到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琢磨江里的船和对面的楼。

水喝完了,我想再买一瓶。转头看见一个穿裙子的人大步向我这边走。看身形面相,这人有点眼熟,像我老婆,但年龄又不对:头发吹卷了,皮肤也太黑。没等我站起来,她已经风风火火走过来,喊出了我小名:“曲贝贝,别猜了,我是你老婆,我记得二十年前你就是这个样子。”她坐到我身边,我本能地坐直,但是没跑。

“你不要怕,咱俩说几句话,你就得回去,大宝还等你接呢。”她笑着对我说,笑容里有我熟悉的味道,似乎也有点惆怅。

我得确认一下,怎么就是二十年后了?“你跟我讲科幻呢?还真有炼金术士的年门呐?”

“我也不清楚,我没见过。”这位自称是我老婆的老女人回答。“是你跟我说有,二十年前说的,说你去了二十年后,也就是现在。我当时说你是在做梦。你被我骂多了,竞然也怀疑起来,连今天的日子也给忘了,在家跟儿子打架呢。”

“二十年后我还跟他打呢?我能打得过二十五岁的葡萄吗?”我想我二十年后应该都快六十了吧。

她又笑了:“不是葡萄,葡萄在以色列读书呢,神学博士,讲理一套套的,论文、论武你都完败。家里的是琵琶,琵琶今年十五,喜欢自己闷在屋里搞音乐,整天对着屏幕说说唱唱。你想让他出去活动,跟真人交往,但他说远方的朋友才够意思,同学邻居的评论都说不到点上。你给他买的新潮跑鞋,放了一年多,后来还不是都上了你的脚。”

我低头看看脚上穿了五年的跑鞋。“你说我家还有真老三呢?”

“琵琶是老四,老三是小虫。这姑娘跑印度练瑜伽去了,说上大学不着急,要想清楚了再读。”

“小鱼呢?小鱼大学毕业了吧?”我最可爱的小宝变成什么样了?我最关心这个。

“哦,小鱼最贴心了。”她回答,“她考好了公务员,到东北山村支教去了,时不时还能带孩子们去爷爷家里看看。”

话说到这儿,我们也亲近起来了,毕竟有四个孩子把我俩联系在一起。我问她:“刚才是你给我买水的?”

她点点头:“现在都没有手机了,刷脸、刷虹膜确认身份。看你买水不成,我就远程帮你付掉了。”她见我脸上还有疑惑,接着解释说:“现在到处是智能摄像头,都可以被个人调用。我申请了这段江边十公里一百万个电眼的一星期的数据,输入了你年轻时的照片。你一出现,我收到通知,就叫车过来了。”

“那得多少钱?”我脱口而出,“我是说调摄像头的钱。”

她看了我一眼,神态里有嘲笑,也有亲昵。“我知道二十年前是咱家最困难的时刻,不过现在咱们不差钱。为试试能不能找到你,这钱我愿意花。”

“怎么来的钱?”我一下子有了劲头。

“当然是你和我赚来的。”她拢了拢头发,侧过身来对着我,“我没法讲得很细,因为你的事业是你的事儿。我只能提醒你一句话,告诉你一件事。你要总结咱俩能在一起的经验和教训,向着一个方向努力。他们报道你们的公司,有很多说法,不过你自己最认可的一句是「全世界的图纸都在这里。」”

“你不能跟我说明白吗?”我脖子伸得老长,“你应该知道,我学习了三年没有收入,试探这个试探那个,将来我到底能干的是哪个?”

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,我往回收了收。“不论我告诉你什么,也没法替代你自己的转变。该掉的坑还是会掉,该交的学费还是要交。其实,我也不记得二十年前你对我说你听到了什么,我只看见你从此仿佛神光护体,有了信心,有了定力,把自己投了进去。”她放下搭在我肩上的手说:“我们只能聊到这里。快四点了,赶紧回去接葡萄吧。”

我想问更多的事情,她却站了起来,向我张开双臂。我也站起来,后退一步,向她鞠了一个躬。

她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:“我给你买了一瓶水,你总不能透支未来的钱吧?”水喝都喝了,我只好走近去抱了一下这个据说是我老婆的老女人。她用力把我收在怀里,轻轻地说:“回去多抱抱她,她喜欢。”

我心里一动。这是老婆的话,只是我没在意。我放松下来,用胸膛感受面前这人女人的身体——柔软而有弹性,比年轻时的她还要好。我拉着她的转向就走:“跟我回去看看吧,你不想同二十年前的自己聊聊吗?”

她被我牵着走了一步,又停住了。“我上网查过古今各地关于「年门」的记载,传说它有灵性,只有受到招唤的人才能在穿过门的同时跨越时间。”她有点踌躇。

“跟我走吧,咱们试试。”我转到她身后推着她的腰,就像我认识她第一天时那样,我们跑了起来。

穿过那个像门一样的雕塑时,我眼前一黑,手上一轻,似乎丢了什么。我停下来,眼望四周,这是我熟悉的花草和江水,对面的楼也只有那几栋。

晚上我讲给老婆,她果然骂我闲疯了,吃白饭吃撑了,跑到迷糊,做白日梦。我明白不久我也就把它当作一场梦,二十年后也不会记得这个日子。但我把它写在这里,因为我知道有人会当真,会去赴那场约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