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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flection in Transition

贝贝60秒:在伪茶室里真得啥

曲政 / 2019-10-27


今天是贝贝报告给你的第 241 天
2019-10-27 星期日

如愿被 Muji Books 选中,今天我到淮海路旗舰店参加了谷泉老师的讲座《禅茶三味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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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不多,没有门,可是满堂飘香。我没进过日本茶室,我想那里也许就是这种感觉。

谷泉老师当然不会讲上次同样的内容,他主要讲了四个切身故事。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,他的话里的信息没法用文字复现。在这里,我主要讲自己体会到的三个词:“投身”、“交心”和“通灵”。

所谓“投身”,是用身体传递信息、获得感觉。今天我才知道,谷泉老师 25 岁以前的专业是体育,怪不得身材那么好。今天全程他都是站着,也许这样方便“手舞足蹈”。他表演吹法螺,表演抱古琴,表演在家具上照镜子,表演搬盆景,分明展示的是一个把身体投注于生活的大男孩。

所谓“交心”,是营造一个氛围,彼此敞开心扉。萍水相逢,交浅言深,可能会让人不悦。浮光掠影,哈哈了事,却没有意思——干嘛要讲,为啥来听呢。谷泉老师开场就声明,虽然不用爬进来,这里就是一间茶室,我们的话题就是人人手中的茶。朋友间喝了酒,能放松地讲讲心里话;据说在茶室里,更是不论贫富贵贱,所有人共同维护一个升华精神的气氛。谷泉老师做到了,当他回答我的提问时,我也领会到了他的这份茶室之心。

所谓“通灵”,是用自己的灵魂,触碰对方的神经。谷泉老师讲的四个故事,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,在这几件事里,有几个瞬间,让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些道理。这些道理说出来很简单,也许以前都听过,但是只有经历到了点子上,才能真的明白。我知道谷泉老师说的是什么情况,我也知道我没有明白他讲的感觉,因为那感觉不是能听来的,但是我明白了还有很多事情、很多感觉是我不知道的。

我认为以上这三点是来到现场,在这间“伪茶室”里才能体会到的是真金白银不换的真情实感。


补充只言片语

序:我不想复述谷泉老师的原话,你只有在现场才能体会到它们的力量。我也不想还原谷泉老师的思想,你最好去读他译的小书的长长的后记。在这里,我只把自己记下的只言片语,补全成我心中的那个样子。

今天这里就是一间茶室,我们的话题就是各位手中那杯茶。美好之物,互相交流。

我们真的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吗?比如“视觉”,“视”是看,“觉”是觉知,觉悟,依赖于各自的价值观和经历,千差万别。

你们进来的时候留意门口的海报了吗?那两个字就是洒在海里的一把盐。有人说往海里洒盐有什么意思?你想想的话,也许可以发现这个动作里面的意义。

日本家元制视如珍宝的东西,不愿拿出来示人,更不会解释清楚。科伦自己开过设计公司,出过杂志,在上世纪 90 年代用西方视角写下的这本书,是对日本文化的一次粗野的碰撞。

不要预期读过这本书后得到什么知识。它欠缺逻辑,体系不完整。你就用垃圾时间,拿出来翻五分钟,有感觉了算好,没碰上就等下次。

我们为什么喜欢日本的东西?只是因为它贵?它美?它精致?它高级?背后有没有更深的原理?

我也是艺术家,也要创作。作者的一句话可能有十几层意思,他一抬头想要讲什么话,我能理解他。我重新翻译这两本书,如果不能超越过去的译文,甚至说如果不能超越原文,我还译它干什么。

现代汉语变化很快,好书值得重复翻译。

我有个爱好,收集法螺。法螺是一种海螺,产于印度洋深海,要潜水捕捞,很大很重。从两千五百年前的印度教开始,它就用于法会了。人们翻越喜马拉雅山,把它背到藏地,在各地寺庙供奉千百年,又有各种原因流入内地。十多年前,我买来,用牙刷沾牙膏,仔细清洗,用十五天到一个月,把它还原出丝绢折光的珍珠纹理,然后再收入陈列柜。

一个多月前,有味觉专家来我的工作室。一位女士,把脸埋进我没有洗过的法螺里,深呼吸,又用嘴对着法螺口嗅。我说您不嫌脏吗?她说我们受的调香训练,机械单一,哪有您这法螺的气息鲜活。这个是松香熏过几百年的,这个是檀香熏过的,里面有无常,有信仰,有时间的味道。

我自诩是中国法螺专家,收集了很多关于法螺的资料,“法螺香”这个词见过很多次,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。当时的震动已经不是羞愧能形容的了。我用我的工匠精神,用十五天到一个月,洗刷掉了几百年时间的沉淀。

美术工作者只分美丑,不辨真假;考古工作者只辨真假,不分美丑。

外国有档鉴宝节目,就是专家自己出钱,用他说的价格买下他认可的宝物。

工艺美术是立体的,只看画册不够。

民窑瓷器,能感到工匠拉坯时的雄壮气息。

触觉是对视觉的校正。

贵木材做不出好琴。1300 年修补过六七次的国家一级文物“枯木龙吟”,也许做它的时候就是一截枯木。我攒了好大劲一把抱起来,它在我怀里像鲶鱼似的一打挺,差点没抱住。

我懂了,我看到的是文化人对文化的呵护,是代代传递的心,是高山寺里珍藏的两颗听过佛祖说法的小石子。

我们的家里,除了物质,有没有传承几代人的那个小石子?

中国某家具工厂,雇佣聋哑工人,用 5000 目的砂纸,打磨出镜面的家具。我说这位老板生意虽然做得大,却不懂中国工艺,甚至不懂中国文化。文化是人与环境的一纸契约。我们要思考为什么明式家具做得那么简洁,为什么人们喜欢它。

手感最好的两样东西是什么?据说一个是美人的脸,另一个是小婴儿的屁股。

工业品讲究一致性,要量化。iPhone 手机的不锈钢要做成镜面,能从物理上度量。我们的工人打磨家具是做几下,摸一摸,力求传递的,是感觉。

我们的手也是砂纸,都会在物品上留下使用过的痕迹。这本《侘寂》封面没有过油,翻看不久就会变得很旧。我们与几家书店合作,以旧换新,将来办一场展览。我们希望这本书的形式与内容匹配,甚至行为也暗合于内容。

我写金鱼,写盆景,也算是回应自己小时候的爱好。

扭曲的植物,病态的金鱼,又是一篇《病梅馆记》么。批是批了,然而为什么这种东西在中华大地上传承千年呢?

我有一次搬盆景到阳台,一下子理解了,它们可以搬动啊。它们是一个个岛屿,就是一座座蓬莱仙山——多亏徐福当年没有找到。

我写文章批评贝聿铭苏州博物馆的假山太真,太像《千里江山图》。它是平面作品,有一个最佳观赏角度。在这个角度上,你与它之间还隔着一汪池水,没法走近去看。传统的苏州狮子林,人可以登上假山,能从各个角度欣赏,仿佛置身于城市天堂。

西方讲欣赏,用词是 ‘appreciate’。画在教堂天顶,距离产生美,只能赞美神光。东方讲欣赏,用词是“品味”。动嘴动手,人要与物一体,才能入迷。

中国有全世界最丰富的地理多样性,本来也有最多样的文化。然而大一统的王朝除了法制,最想推广的就是礼制,也就是审美——给全国各地一个苏州园林。我们的五岳也早已是人文山水。

茶会主人问我:“你不喝什么茶?”我答:“我不喝普洱茶。”他说:“那是因为你没喝过好的普洱茶。”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都没有换茶。我只喝了半口,实在咽不下去。我的朋友看着不忍,给我送来一盘水果,我吃了一颗葡萄。主人几乎掀翻了桌子,拍案说道:“你不只是不懂得欣赏我的茶,你还不尊重我的会,口中茶香未散,怎么能进食?”

我的朋友常跟我讲茶,我听过也就忘记了。中国已经有那么多懂茶的人,不缺我这个专家。

茶是交流的信物。既然形成了茶这个大世界,就没必要另找一个了。但是什么时候我们能明明白白地喝上一杯干净、清澈的茶,像咖啡或葡萄酒,谁也不知道。

茶是中国符号之一,最美的、最糟的,里面都有。

中国的特点是“混沌”,这样掌握信息的人才能掠夺别人。中国人喜欢玉,西方人喜欢钻石。玉是混沌的,钻石是清澈的。

现代艺术入门容易,人人都有可能成为艺术家。但是达到最高成就的,只能是少数人。

柳宗悦翻开层层包裹,看到乐吉左卫门的茶碗,说的那句话,像一块大石头向我压过来。他看了一眼,说:“只有我们日本人能看出它的美,它就是为我们日本人而造的。”

现在的我们,既接不住传统,又看不到未来。

我就想回答一个问题:什么是中国艺术?研究的题目只是一个个突破点而已。

过去的艺术环境泯灭个人,只见作品,不知作者。

少年人学艺术,要先用现代化的方式学习现代的艺术。长成之后,喜欢传统的话,再回到传统不迟。

南京云景织绣工艺甲于天下,远超西方奢侈品公司的水平。人家用金线捻着孔雀羽毛做帽子,云景却用手艺做婚纱,与自己的文化毫无关系。

不。我家也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。97 年我转行来学工艺美术史,我的父母并不同意,他们说你搞这个可能没饭吃噢。这是我的选择,我要为它负责。

在这个方向上,我最感激的人是我的博士导师。他说:你是很有资质,很有潜力的人,是我最好的学生,就是太爱玩,玩得太多了。他在临终时说:原来你玩好了还是会回来做学问的。

我在四十岁时,招集了十几个朋友,宣布一些事情,比如要做到什么,向什么方向走,跟谁断交。我认为,要改变,不能慢慢来,过去是这样,肯定有它的理由。一定要给自己设定一个时限,时间到了,果断改变。

感觉打开了,人得更加坚定。有时迟钝往往是一种保护。

带着孩子去体验吧。

昨天我在杭州,书店在繁华的西湖边,我对着那里的鹅卵石看了十五分钟,我觉得真好看。

在上海博物馆一进门的展品前,我站了半小时,我在想创造它的匠人当时的感觉。中国人没有仔细看的,只有一个老外跟我一起看。

英剧 Dr. Who 第 10 集里,他带梵高来到现代,告诉他你的艺术成就空前绝后,又送梵高回去,结果现代没有出现更多他的作品,梵高回去后还是自杀了。我们是人,不是神。

自然之物万物不同,谁能强得过造物主呢。我们人也是自然之物,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独特之处,每一个人也该把自己活得像一个人,而不是机器。

以上,谷泉老师讲于 2019 年 10 月 27 日的 Open Muji;曲政脑补记于 10 月 30 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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