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我把照片传到相册里来，就是想为姥姥写一些文字，可是一直没有动。上周六，在同学寝室刷碗，我才意识到，下次回家，就不会再有人和我抢碗刷了。

我从小是姥姥带大的。虽然爷爷常住我家，可是我还是总往姥姥家跑。那段路一趟十五分钟，赶上周末无聊，我带着表弟，去了又回，一天能走好几遍。在第三代六个孩子中，我虽然是外孙，但是感觉姥姥最疼我。大概是因为我常在她们眼前晃荡，油水和皮鞭都沾得多些吧。

小时候我的第一大爱好就是翻东西，姥姥家的几乎所有东西，我都了如指掌。她那里好玩的小东西也真多：尺子，扇子，顶环，钢条，钳子，锤子，盒子……那简直是一个羞涩的孩子的大观园了。现在想想，当年姥姥对我的宽容也真够大度的，东西有时找不到，很久找不到，也不骂我。直到后来，我突然有一天，发病似的，觉得干净整洁比随意乱放要好，从此改了性，她们才不用和我玩找宝的游戏。

其实，姥爷姥姥提防着了我这个翻东西的小贼，真正的好东西，他们早就藏好了。

姥爷爱做些小东西，现在叫做 DIY，比如用铁丝把铝管勒出缩口作烟嘴，这样的事我也爱帮忙。一天他叫我搭手搬东西，不经意间，就从我常翻的柜子底下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盒子，盖子带搭扣，背板有缝能穿在皮带上。姥爷说给你玩吧，那是你在地质队二姨出野外时发的。我打开来看，原来是个指南针（地质罗盘）。它在我手里三四年，我也没搞懂它的小镜子和刻着线的指针盘，到底怎么配合，才能做出可靠的地质测量。姥爷到我懂事，才给我那个代表着二姨青春岁月的指南针。

今年春节，姥姥不知从哪里弄个小铁盒子，虽然很旧，但从转销和卡突看做工是还很扎实的。上面写的都是外文，里面放的东西，竟然是姥爷当年抗美援朝时得的几枚奖章。姥姥说，让我看看能不能把这铜片卖几个钱。姥姥在几次搬家之后，竟然还守护着姥爷的光荣。直到她预感到了什么，才拿出来，传给我们。

姥姥很坚强，当然也可以说心大。十年前姥爷车祸骨折，几次住院开刀，姥姥陪护他时，自己突发心肌梗塞，就进过了高危监护病房。姥姥自己做饭，一个人过了许多年，之后又经流离，姥姥仍然精神健旺，能吃能睡，天天下楼打牌。她的俗语和俏皮话，我这嘻皮佩服得五体投地，只恨没有记录下来。

高二暑假，我几乎天天去她那儿。我当年抵制补课，可是又抵制不住懒惰和诱惑，我就去姥姥家自习，也是想让姥姥给我做饭吃。好像就是在那时，我才留意到姥姥的刷碗技术，尤其是对盘底的油的处理办法。如果盘底残留很多油，又赶上吃的是从早市买来的馒头，那我就得负责用馒头把油沾着吃掉。要是我实在不合作，她也没法。但油会不倒在厕所里，而是用粗草纸把盘底油吸起来。这招很管用。纸是亲油的，手纸摸过的盘子，很省洗洁精。别看姥姥一千度的近视镜，没读过书，也不认识字，但是，这些岁月的原则和生活的智慧，我们这一代有几个人能做得彻底呢。

地质队家属楼拆迁，姥姥借宿于儿女家。单身惯了，难免拘束。我大二时，我妈把姥姥接出来一起住老年公寓。04年春节，我家的组合就成为一个老太婆，一个离异妇，一个小伙子。我们过着饭来张口，衣来伸手的日子，晚上一起看韩剧《看了又看》。返回学校后我这部剧下载到电脑上，时常还会打开。搬回原址新家，姥姥还没有住满三年。

四月二号，周一，早上手机奏乐，我以为是闹钟，其实是丧钟。姥姥过世了，上海的小姨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。我们坐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，小姨原学校的同事在沈阳机场接，校长中途上车，一起到铁岭。回家见到妈妈，她很镇定地组织着后事。我妈这么多年的磨练，坚强得像个超人。我听大姨说，姥姥白天打了四圈麻将，晚上串门看了老邻居李奶奶，夜里突然咳嗽难受，十二点多在家里咽的气。那时舅舅和大姨也到了，看着姥姥走的。

我守了两天灵，姥姥周三出殡。我六号下午落到浦东。要是姥姥看到我的行程没准儿会说，我因为托她的福，上学期间，有机会来了个“铁岭双飞五日游”。

姥姥高血压，不让吃糖，菜也得清淡。可是她又最喜欢吃早市的油炸糕，时时埋怨饭没味道。她一辈子忙碌独立惯了，近年来身体不好，干活儿多了容易累，就自己承担刷碗的工作。我不同意妈妈同意她刷碗，放假在家时，就我刷，有时姥姥会和我抢着刷。这就是题目的缘由。

现在否极泰来，可是姥姥却看不见了。她盼望和努力了多年，希望让我爸妈复婚，现在他俩在接触试探了。她最疼的三闺女的孩子学习最好，可是一进大学，就挂了高数。重修生不能保研，现在考来上海交大，也能拿奖学金了。过去几个年轻儿女总要吵架打闹，现在她们也不小，过年过节主动走在一起团聚了。

姥姥没有看到么？不一定。我希望人真的有魂，能游走在我们身边。我不怕这个鬼，因为她永远是我的姥姥。

补充：我在家时，拍下来一些姥姥的照片。现在发出来，是想让有兴趣的人看看，养出的眼前这个朋友的，是怎样的一个老太太。

图1：十年前，姥爷还在。

图2：那时我手里的魔方，直到我初中时还有。它在我手里，只出现过一面全和六面全。（我这楞楞的像我家大宝）

图3：左起：二姨家表哥，大我十个月。中间：舅舅的表姐，大我四岁。右边，小时候的我，比现在帅多了。（我这笑起来有点像我家二宝。）

图4：文革中，姥姥多瘦。这称不上是全家福，有舅妈和大姨父，但没有二姨父，爸爸和小姨父。二姨的辫子还没剪，我妈还傻，小姨还带红领巾。

图5：今年春节，姥姥用恐吓的口吻，叫回了大连的二姨和上海的小姨。当时有人提醒我说，老人的预感很准的，恐怕就是这一年的事了。赶巧有天早上她们坐在一起，母女五人一并床，我觉得有趣，就抢拍了这张。没想到，这真是最后的机会。

2007-11-7 23:20 首发于 QQ 空间
2019-12-14 19:07:42 编辑修改

1楼 评论时间: 2007-11-08 18:25:23

亲情是无法用语音来描述，是用我们的心去聆听去感受！谢谢你，提醒了我，一年来，因为太多太多的事情，忽略了我的宝贝姥姥和姥爷，喜欢他们睡在我身边的感觉和气息！总让他们为我担心，回到以前，经常的陪陪他们！

常去听听他们的唠叨，那里有真正的生活的智慧呀。

2楼 评论时间: 2007-11-09 19:38:24

性情流露
真实感人
姨妈照顾
家庭幸福
bless！！

刘大哥的诗做得好，将来我出文集时，一定加上，“有诗为证：……”

3楼 评论时间: 2007-11-09 21:59:52

祝老人在那边一切都好。

多谢小师傅。

4楼 评论时间: 2007-11-10 10:54:32

让我好怀念以前的日子。

是呀，回不去了，只能怀念。

5楼 评论时间: 2007-11-10 18:15:32

我想对你给我的留言说几句，当时我还在享受美食呢，可是看了以后的冲动，让我放下美食，不得不说几句。

你说：“什么是感情基础，想必就是两个人共同的经历吧”，这句话说得真好，让我感悟出你有刘墉一般的对感情的细腻体会。 关于思想的流露，你的笔法是涓涓细流般的，总能让人回味三日，那片留言让我很感动。

你对姥姥的怀念也是让读这篇文章的人和你共同分享了，这就是高明之处。 你对别人说废话的批判，也让我对你说的话抱着挑剔的眼光留意着，长时间的观察后发现，你的废话的确很少，就算有，也是偶尔被风吹起淡淡的沙尘，对空气质量的影响近乎为零，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会如何如何的，像你做得这样好已经很优秀了。

总之呢，你这个朋友是个90%以上新好男人了，最值得感谢的是，你是一个不停地带给我智慧的朋友。

恩，又学一点：少批人，人也少批我，要批人，先自正身。 PS：别夸我，请注意，帮助我，低调点。

6楼 评论时间: 2007-11-12 08:24:00

还是我从常州走之前的事吧。 有一年？日子真快。 可是亲情是越积越厚。